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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八年，二月初二。 坤宁宫的桃花开了初芽，春雨蒙蒙，冷透整座宫殿。 “瑾儿，陛下是不是又去了永乐宫？”墨七七望向那片看不到头的宫墙，神色恹恹却声音平静。 “……是。”大宫女瑾儿低声回答，担忧地上前替她披上鹤氅，“皇后娘娘，您身子不好还是回屋吧。” 墨七七眼神微黯，许久轻轻摇头。 “无妨，你替本宫将那匣子里的明徽剑拿出来，置了一整个冬，怕是锈了。” 那剑是君千澈送她的唯一一件礼物。 瑾儿却忍不住劝道：“娘娘，那哑女也不知用了些什么手段，轰得陛下都不知多久没来坤宁宫了，您还管那剑做什么？” 冷雨飘摇，打落初芽。 墨七七看着她又像是在看她自己：“瑾儿，她如今已是皇贵妃，莫要再口出不逊。” 瑾儿心里难过，只得转身去拿出那把断剑。 墨七七用手帕仔细擦拭着剑身，仿佛这断剑是什么稀世珍宝。 这时，“嘭——！”的一声。 坤宁宫的门是被人踹开了！ 墨七七手一顿，缓缓转过身。 果然，来人是君千澈，姜国皇帝，同时也是她的夫君。 君千澈一身黑底龙纹长袍，狭长的凤眸蕴满怒意，开口就是斥责。 “墨七七！你竟敢趁我不在谋害绣儿！” 墨七七一怔，却是缓缓起身行了个礼，像是没有感受到君千澈的暴怒一般：“臣妾只是按照您离宫前的嘱咐，命太医院送了些补药过去。” 她如实说了，君千澈却越发愤怒！ 他一把抓住她的下颚，那眼神如刀一般落在她身上。 “墨七七！你明知道绣儿当年为了救朕，自此身虚体弱，虚不受补！我让你照看她，你就是这么照看的！你这皇后看来是不想做了。” 墨七七下颚一阵疼痛，心口苦得发涩。 她是他的皇后啊，明明他也曾送她长剑，许她一生。 可如今他心里，却只有一个农家哑女，从那女子进宫，他似乎就再未给过她好脸色…… 鲜血一下涌出，墨七七却似毫无感觉，一双清眸只看向君千澈。 五年了，无论赵绣儿有什么不舒服，便全是墨七七的错。 从前她还解释，还委屈，可是现在，她已经连解释都不想给了。 “陛下这次想如何罚我，直说便可。”说着，墨七七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君千澈冷笑：“看来，你是真觉得朕不能拿你墨家怎么样。若绣儿再有任何闪失，朕一定废了你，连带墨家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墨七七一怔，墨家满门忠烈，数百条英魂怎么在君千澈口中连赵绣儿一根指头都抵不过了呢？ 她该难过才是，可墨七七只是垂头应了声：“是，臣妾谨记。” 君千澈见墨七七低眉顺眼的模样，却是越发厌恶。 只觉装模作样至极，半点没有从前良善的影子了。 “你怎么变成现在这幅模样了？” 他说完便挥袖离去。 墨七七呆在原地，一旁的瑾儿含着泪忙去叫太医。 半响，墨七七喃喃出声：“君千澈，变得到底是我，还是你？” 少年深情，怎知今日，红颜未老恩先断。 ======第二章====== 二月二十九，春雨下了半场便歇了。 坤宁宫里，瑾儿将一枚凤簪戴到墨七七头上。 笑着道：“娘娘，今儿是您的生辰，墨老将军会进宫来看您，您这样打扮最是好看了，陛下见到也一定会喜欢的。” 墨七七看着镜中人，眼眸平静：“即便再美，陛下眼中又何时有我的影子。” 瑾儿声音凝滞，是啊，这宫里论美貌，皇后娘娘便是不施粉黛，也是清水出芙蓉，无人可一较高下。 可陛下眼里，似乎只剩一个赵绣儿。 最好的东西，无不是拨了头一份的往长乐殿里送…… 宫人们来来回回准备，坤宁宫有了久违的一点人气。 到了晌午，君千澈却还是没来。 墨七七坐在桌前，等到菜凉透了。 君千澈身边的太监常磊才来拜见：“皇后娘娘，陛下有令，皇贵妃有孕，天下大喜，皇贵妃娘娘以后可见皇后不请安。” 殿内一瞬静可听针。 常磊看了一眼墨七七苍白脸色，心中叹息一声，却还是开了口：“陛下还说，今日要陪皇贵妃，不来了。” 姜国规矩，无论帝后感情如何，生辰之日都要在一起过。 赵绣儿怀孕了。 而君千澈，连演都不愿与她演下去了。 墨七七张嘴，声音喑哑：“本宫知道了，如此，你去替本宫送些补品给皇贵妃，让她好生……养胎吧。” 常磊变了脸色：“娘娘，陛下交待，以后凡是坤宁宫的东西，不得踏进永乐宫半步。” 墨七七一愣，半响才回过神来，再开口，只剩了一句：“臣妾谨记。” 殿外又下起雨。 瑾儿慌忙跑去太医院请太医。 殿中香炉青烟冉冉，床上的人像是睡着了。 太医替墨七七把了把脉，良久心中沉沉叹息。 瑾儿压低了声音问：“陆太医，皇后娘娘的病如何了？” 陆太医摇了摇头：“心思郁结，元气微虚，娘娘自五年前受伤以来，便总是记忆淆乱，只怕之后会更严重，不若还是将此事告知陛下吧……” 瑾儿立时摇头道：“我家娘娘性子孤傲，如何能像那永乐宫的，以此换陛下垂怜，此事，还请陆太医替娘娘守口如瓶。” 陆太医只好应下告退。 约莫傍晚时分，墨七七幽幽睡醒。 每次睡醒，她都觉得身子更沉重了些。 瑾儿候在边上，忙伺候她穿衣。 系上腰带时，却发现才做不久的凤袍竟又凭空又大了一圈！ 瑾儿再也忍不住，眼泪上涌，又连忙抹去，怕墨七七察觉。 墨七七却问：“瑾儿，之前给皇贵妃送去的补药怎么样了？” 那是一月前的事了！ 瑾儿一愣，咬牙恨道：“您管她做什么？那个女人一天到晚就知道陷害您，什么毒汤药酒的，也没见她真去死！” 话音刚落，身后忽的传来一声冷笑。 “皇后果真好大的威仪，连身边一个丫鬟都敢编排皇贵妃的不是！” 墨七七心一颤，转头便看见君千澈竟不知何时出现在卧房外，面色沉冷。 瑾儿腿一软，跪了下去。 墨七七连忙起身行礼：“陛下，瑾儿只是说话莽撞惯了，并无恶意，还请陛下恕罪！” 君千澈眼神冰冷厌恶。 他本是听说她病得严重，去永乐宫的路上顺道过来看看她，本只是看一眼就走，却没想到这心地歹毒的主仆二人还敢背后咒骂绣儿！ “来人！将这宫女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眼见瑾儿被拖出去，墨七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求你饶了瑾儿，是我管教不严，陛下有什么便冲着臣妾来。” 下颌被人狠狠掐住，君千澈脸色阴沉：“你以为朕会忌惮你墨家的权势而不敢罚你吗？你父亲在朝堂上笼络群臣，你在后宫恃权害命，朕恨不得将你墨家人千刀万剐！” 一句话，墨七七脸色顿时惨白如纸。 ======第三章====== 墨七七猛地磕了个头，开口声音都在发颤：“陛下，墨家满门忠烈，一心扶助陛下，陛下怎能误信谗言佞语？” 君千澈嘴角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一手按住墨七七的嘴唇。 “墨七七，你这张嘴还是像从前一样能言善辩，却是没有从前讨喜了。” 他手下未留情面，墨七七苍白的嘴唇被擦破了皮露出血色。 一股血腥味蔓延进口腔，墨七七尝着，却连味道都是极苦涩的。 突然，常磊从外面走进来：“陛下，那丫头身子太弱，三十板子没挨过去，死了。” 墨七七浑身一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瑾儿……死了？ 君千澈看她如此模样，心里莫名痛快了一瞬，这才松开她。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一字一句，冷硬无比：“墨七七，这还只是开始。” 君千澈走了。 墨七七踉跄起身走了出去。 白色宫砖只有一滩被雨冲散的血迹。 连瑾儿的最后一面，她都没有见着。 坤宁宫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响起。 墨七七摊开帕子，一抹猩红刺眼。 永乐宫。 君千澈怒气冲冲往前走，忽而看见院里一树桃花璀璨。 他脸色一瞬沉了下来：“永乐宫怎么会有桃树？” 常磊看了一眼，慌了神：“陛下恕罪，从前皇后娘娘喜爱桃花，宫中人人效仿，这桃树是从前就种下的……” 不知是哪句话刺到了君千澈，他一脚踢翻了廊上的盆栽，怒道：“闭嘴，不许在朕面前提起这个女人！朕不想在宫中再看到桃树！” 常磊有些犹豫，试探着开口：“可上回皇贵妃说，要等着这桃树结果……” 君千澈怒视过去：“朕让你砍了！等那个女人不再跟墨家沆瀣一气，再让她来求朕！” 坤宁宫。 雨水彻底冲刷掉痕迹，墨老将军终于得以进宫见自己女儿一面。 “七七，你母亲病了，爹这次进宫是想让你求一求陛下，请陛下将夜秦去年进贡的不生丹赐一粒给你母亲做药引。” 七七是墨七七的的小字。 夜秦进贡的不生丹有三粒，墨老将军如今在朝堂如履薄冰，只得女儿去求一求君千澈。 墨七七在御书房前站了两个时辰，君千澈才终于肯见她。 她迈着已经僵硬的双腿，跪了下去：“还请陛下赐一粒不生丹，救我母亲一命！” 君千澈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只双眸情绪翻涌：“皇后难得主动见朕，果然又是为了墨家的事。” 墨宛抬起头看他，万般苦涩压在心头。 从前，她日日都来见他，给他送亲手煲好的汤点。 从前，她进御书房从不需通传，他每次生病都是她衣不解带照看…… 可自从他有了赵绣儿，以前的点滴都变得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 分明是他不愿见她，又为何反过来要怪她？ 墨宛满心苦涩，又是一拜：“陛下，求您看在年少的情分上，赐药救我母亲一命吧！” 只这一瞬，君千澈脸上的神情有一丝松动。 深沉的眉眼盯着她看了良久，才淡漠开口。 “行，只要你为自己从前对皇贵妃的所作所为跪下认错，朕就把药给你母亲！” 给赵绣儿……跪下认错？ 墨七七只觉一股凉意从头窜到脚。 ======第四章====== 堂堂皇后，君千澈居然要她给一个妃子下跪？ 墨七七做了五年有名无实的皇后，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了，可这一刻，竟还能这般揪着疼。 她努力眨眨眼，将眼中那一点酸涩逼回去，重重的冲君千澈磕下一个头：“谢陛下隆恩！” 年少时攒下的所有情谊，如今只换来一个下跪救命的恩典。 墨七七踏出殿门那一刻，忽然笑了。 十五十八年少时，青梅竹马两无猜，二十正是青春在，回首故人昨非今。 看墨七七走得决然，君千澈心口忽然冒起一股无名之火，将桌案上的东西通通砸了个干净！ “她墨七七到底是朕的皇后，还是她墨家的皇后！” 常磊战战兢兢跪着，听君千澈怒声道：“朕倒要看看，她会不会向朕低一次头！朕倒要看看，她有没有一次，是站在朕这一边！” 无人撑伞，大雨淋透到了墨七七一身。 冰冷透骨，冷到清醒。 前方便是永乐宫的匾额，她站住了脚，久久看着。 她是皇后，坤宁二字，是告诫皇后宁静致远。 而这皇贵妃的永乐宫是君千澈亲自赐的名，他望他的贵妃，一生长乐，欢喜无忧。 永乐宫的宫门缓缓打开。 赵绣儿一身绣凤宫装，雍容华贵，不知等候她多久。 看见墨七七，她笑容格外灿烂。 满院的宫人都站着，看着永乐宫外的皇后。 等着这曾经高贵骄傲的墨家嫡女，亲手折断一身傲骨，向曾经卑微的农女下跪。 墨七七立在原地，咽下无数的哀戚与委屈，直直跪了下去：“我墨七七有错，望陛下垂怜，救我母亲性命！” 她跪，却也绝不跪给这个女人！ 若说有错，她只错在成为了他君千澈的皇后！ 雨越发大，赵绣儿背脊挺直，眼神得意的看着下跪的墨七七。 她不会说话，比了个简单的手势：你输了！ 墨七七看懂了她的意思，满心不甘上涌。 她不甘，明明被多年算计的人是自己，今日却要这般来认错。 她不甘，为何曾经那般相爱的人，可以因为一次救命之恩就不爱了？ 一股腥甜梗在喉间，墨七七强压着起身要走。 一转身，君千澈就立在身后。 墨七七见着他朝自己走近，龙袍却擦过她，揽过了忽然咳嗽的赵绣儿。 墨七七心口忽然像刀绞过一般，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 再醒过来，已经不知过了几日。 墨七七只感觉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嘴里也是苦的。 “张太医，皇后身体到底如何？”君千澈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墨七七吃力的睁开双眼，听见一个老太医支支吾吾开口：“娘娘……病症复杂，许是身子太弱了，又受了寒，卧床静养一段时日就可以了。” 她忽然放下心，来看诊的不是陆太医，旁人不了解她的身体，瞧不出什么毛病。 五年前她重伤之后，大病一场，忘却了自己受伤的理由。 连脉象都变得紊乱离奇，本就没几年好活了，这次吐血，她有预感，只怕油尽灯枯也就这两年的事了。 君千澈见她醒了，刚要说出口的话又生生止住了。 明明她睡着的时候模样如此乖巧，可只要见着他，却总是像有一身的傲骨，怎么磨都磨不碎，跟她父亲墨徵一样，未曾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他冷下脸来，无情道：“祸害遗千年，她墨家人上再凶险的战场都死不了，何况就淋一场雨，装模作样！” ======第五章====== 墨七七看着眼前之人，忽然想起来，她十六岁那年入主中宫，成为他的皇后，现今八年。 最好的年华，全数都留在了这一片片青砖黛瓦垒起来的高墙里了。 而那个让她心甘情愿把自己围在这里的人，却突然撒手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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