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潮湿的棉服
父亲死了。是被醉驾的司机撞死的。等我赶回那间熟悉的小平房时。
只剩下了一张咧嘴笑的黑白照片和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曾经欢声笑语的屋内。寒冰刺骨。
母亲抱着小盒子呆呆地坐在门槛上望着远方。大哥的房间里摇滚声震天。
二哥的屋内传来低声啜泣。母亲拉住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布包。“囡囡,
这里面有两万块钱。”“走的时候带上它。”“往后,就别回来了。”1我愣住了,
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母亲将那个缝着补丁的布包塞进我的手里。“老头走了,
这个家也就散了。”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天发生的事。
“老大准备去广州打工,玉兰和萍萍也要跟着去。“那地方寸土寸金,一年租金就要六万,
还有萍萍上学的择校费四万。”“老二家壮壮马上读小学,去城里谈了个便宜的学区房,
九万。”“那家人……也是个苦命的,东拼西凑,把房卖了,只赔了十五万。”她顿了顿,
深吸一口气,用怀念的神情看向屋内。“加上这间房和几亩田卖的六万,一共二十一万。
”“刚好给你留两万。”“那你呢?”我脱口而出。她眼眶红肿,不自然的笑了笑。
“我跟着老大家,去大城市见见世面。”“这几十年,都窝在这个村子里,还没出过城嘞。
”话音刚落,紧闭的房门“砰”地响了一声,却并未打开。“想的倒挺美,
多给一万就让我们多带一个拖油瓶,我可不干!”音乐声骤停,大嫂尖锐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我们是去打工的,又不是去旅游的,萍萍已经够我们操心了。”“再说了,
那地方什么消费水平,养活三个人够累了,还得多一个吃白饭的。”母亲紧紧抓着衣角,
嘴唇嗫嚅着,并未说出话来。我却忍不了。“妈平时对你们不薄!”“嫂子你怀萍萍的时候,
娘家人从来没看过一次。”“是我妈起早贪黑照顾你,变着法儿做你爱吃的东西。
”“你提前发作,那天大雨,救护车进不来,她淋着暴雨挨家挨户敲门,跑遍了全村,
求人开车送你出去。”“生萍萍的时候难产,你妈在医院闹着要保儿子。”“也是我妈,
发着40度的高烧,守在产房外,跪着求医生保大人。”“萍萍身体一直不好,妈腿脚不便,
硬是咬着牙爬上了山,在庙里求来了平安福……”我哽咽着,泪水止不住的流。
房门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只余下一丝微不可见的吸气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干巴巴的声音响起。“妈跟着我们也不是不行。”“把你手里头这两万给我们,
当妈的生活费。”我捏着手里的薄薄的布包,像有千斤重。这一瞬,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大哥怎么说。”我张了张口,满嘴苦涩。漫长的寂静之后,熟悉的声音传来,
带着一丝疲惫。“这两万,不是我们非要。”“你也知道,萍萍的药断不了。
”“你不愿意……就算了。”“实在不行……还有老二。”2我看向另一个紧闭的房门。
那脆弱的、平时轻轻一敲就开的木门。此刻却如同一道钢闸。仿佛要将这血脉亲情斩断殆尽。
二嫂支支吾吾的声音响起。“我知道妈对我们无微不至。”“只不过,阿聚还没赶回来,
这种大事,我也做不了主。”二哥就在临县,没道理连几百公里外的我都赶回来了,
他还未归家。“本来分家,我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但阿聚不在,我作为他的妻子,
少不得要帮他说句公道话。”她声音倏地大了起来。“都是儿子,那可不能厚此薄彼。
”“凭什么老大家十万,我们家只有九万?”“壮壮幼儿园刚毕业,正是用钱的时候。
”“现在的情况大家也知道,养一个小孩就很难了,还要多养一个老人。”“而且,
城区最好的小学,学区房至少十万。”“我们本来就少分一万……”话虽未说完,
我已然明白后面的意思。红色的布包在手里发烫,宛如一块烙铁,几乎要灼穿掌心。
那痛感尖锐,直刺心底。“二嫂,你出嫁那天,娘家人所有人去了你侄子的升学宴。
”“最后,是我妈,把你从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背出来的。”“我记得,那天她说,闺女,
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你哭的妆都花了,抱着我妈喊了一声‘妈’。
”我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不敢回头看向大厅正中间站着的母亲。昏黄灯光从头上洒下,
拉得人影子老长。可墙上的另一道影子,要强了一辈子的母亲。此刻却佝偻着腰。
她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开。抱着小盒子,摸索着在门槛上坐下。像之前那样。一言不发,
呆呆地看向前方。前方不远处,亮着盏盏灯火。我知道,那是她娘家的方向。
3母亲从小生活在这个小村庄。娘家就在前面一个大队,不到一千米。
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短短一千米,她每次要走一年才到。母亲有五个兄弟姐妹,
她排行老大。娘家的几个房间,被娶妻的几个弟弟牢牢霸占。平时守得固若金汤。
只有过年的时候,才破格为她敞开一条缝。现在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却没有一个人守在这里。母亲是一个要强的人。十岁那年失去了双亲。在那个饥荒的年代。
她靠挖野菜,养活了下面四个弟弟妹妹。村里人都说读那么多书没用。识再多字,
也不如早点成家生娃来得实在。可母亲不顾他人的流言和冷眼。
帮别人插秧、割稻谷、种菜、放牛。一日不歇,年复一年。
硬生生把四个弟弟妹妹供上了高中。她却连小学都没读完。五个孩子里,
她是最后一个嫁人的。是同村刘阿婆帮她说的亲。嫁人那天,同村的弟弟们嫌母亲大龄出嫁,
丢了脸面。一个也没来。只有那个嫁的最远、年龄最小的妹妹赶了回来。
却也只是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去。嫁给父亲后,两个勤劳的人组成了温暖的小家。
二人每天天不亮去田里干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里人都夸他们有副铁打的筋骨。
可再硬的脊梁,也有被生活压弯的一天。我想起村口刘阿婆拦下我说的话。“你那几个舅舅,
都忒不是东西。”“看见你爸的赔偿款,就像狗看见肉一样,个个都想分一杯羹。
”“还是你妈有魄力,把他们赶了出去。”说罢,刘婆婆像想起了什么,啐了一声。
“你那几个舅舅,也不嫌丢人。”“被打了出去,恼羞成怒,口里喊着什么老死不相往来。
”“谁要跟他们这群冷血的亲戚往来!”我慢慢地挪到门口。在母亲跟前蹲了下来。
“这两万块我不要了。”4话音刚落。“咔嚓”。两道房门同时打开。
大嫂拉着低声啜泣的萍萍走了出来。二嫂抱着熟睡的壮壮紧随其后。
二人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却恍若不觉。将布包重新塞回目母亲的手里。“这两万,
留着给您养老。”母亲别过脸,红肿的眼眶里又蓄满了泪。“那怎么行,你今年高三,
要用钱的地方也不少。”她声音发颤,推拒着不肯收。“本来,
给你的钱就比几个哥哥少……”她哽咽得说不下去。我知道,我都明白。
尽管母亲在村里已经算开明的人。但她依旧不能完全摆脱旧思想的桎梏。她的内心深处,
依然横亘着一条无形的河。河的那边,是“传宗接代”的儿子。河的这边,
是“别家人”的女儿。要出嫁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儿子的分量,终究比女儿重要。
“学校给我免了学杂费,我平时勤工俭学攒了一点积蓄。”“等高考完,再找个地方打工,
能攒够上大学的钱。”我将布包塞进她的上衣口袋,扣好扣子。“萍萍,
快去给奶奶擦擦眼泪。”大嫂催促着萍萍,将她往我们这边推了推。
稚气未脱的小侄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奶奶和妈妈吵架了。她走到我们跟前,
看着我们红肿的眼。用小手认真的一点点擦干残留的泪珠。“不哭不哭,痛痛飞飞。
”看着肖似爷爷的小孙女。内心苦苦压抑的情感再也绷不住了。妈哀嚎一声,
抱着萍萍哭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我被那巨大的悲恸击中,眼泪霎时失了控,淌了满脸。
余光中,好似瞥见大嫂转过了头,用手擦着什么。哭声惊醒了沉睡的小孙子。壮壮瘪了瘪嘴,
一同哭了起来。二嫂连忙将孩子抱到母亲跟前,声音带着哽咽。“妈,您听听,
连壮壮都在替您伤心呢!”几人哭作一团,仿佛之前的龃不存在一样。此时,
摩托车的轰鸣声逐渐逼近。二哥回来了。5我看着二哥疲惫不堪的身影。
忽然咽下了想说的话语。此时“隐身”的大哥也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在城区找了一家养老院。”二哥开口,扔下一磅重弹。“我不同意!”大嫂抢先反对,
申神情愤怒。见我们都看向她,她脸色一变。“养老院一个月得千把块吧,哪有钱给她去住!
”愣住的二嫂也反应了过来。“是啊,我们家可没钱,还不如来帮我们带孩子!
看着平时和善的面容变得面目全非。我压不住心底的怒火。“你们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我大吼一声,拉起母亲就往外走。“我们走,我照顾你!”两个哥哥顿时慌了神,
立刻拦在门口。“这怎么行!”“是啊,跟着你,这不是让村里人戳着我们脊梁骨骂吗!
”我感觉母亲的手猛地一颤,接着便用力从我手中抽回。她低下头,避开我的视线。
声音微弱但又坚定。“别争了……我……不跟小芸走……”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着我。
我闭了闭眼,叹了口气。良久,慢慢开口道。“这两万块,你们一人一万,我全都不要。
”看着他们流露出的惊喜,我话锋一转。“但是——”“我们要立个字据,白纸黑字写清楚,
拿了钱之后保证要对妈好。”“否则,这钱我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这还用你说!
”大哥当即从屋里翻出纸和笔。三人当着母亲的面签下字据,一式三份。闹剧短暂告一段落。
6当晚,我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辗转反侧许久,实在睡不着。出去喝口水的空当。
蝉鸣声夹杂着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村里从来没有给女儿留钱的说法,
小芸终究是别人家的人。”“要不是你妈非要给小芸留那两万块,我们也不会合伙演这出戏。
”二嫂的声音听不真切,带着既像心疼又像抱怨的情绪。“真是苦了妈,这么大把年纪,
情绪激动了一晚上。”“你们真是胡闹!”二哥装作严厉的样子,
可语气中丝毫没有责怪之意。“我胡闹?”二嫂倏地拔高了声音,又瞬间压低。
“你知不知道!多一万,就离最好的学区近一点!”“现在竞争多激烈啊!
都说孩子要赢在起跑线上!”“我没本事,但我要给我的孩子最好的。”眼见二嫂生气了,
二哥软了话。“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苦心。”“只是妈今晚哭得眼睛都肿了,我心疼。
”二嫂娇哼了一声。“我就不心疼啦?那可是比我亲妈还要亲。”“我看大嫂今晚也不好受,
好几次偷偷抹眼泪。”“虽然她平时泼辣刻薄,但那都是对外人,
对家里人可是看得比什么都重。”“妈平时身上磕了碰了,她恨不得连夜把妈送到医院。
”川堂风拂过衣角。明明是燥热的夏日,我却如坠冰窖。刺骨的冰冷一寸寸蔓延至全身。
后面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原来闹了这一出,是做戏给我看?
7我恍恍惚惚走到大哥门口。萍萍还在小声抽泣,大嫂正在安慰她。“小花猫,别哭了,
我们说好今天晚上演戏给奶奶看的,你忘记啦?”接着,大哥的抱怨声传来。
“不就一万块钱吗?何必闹着一出呢!”“小芸也不见得要。”“啪”地一声,
大嫂似是打了大哥一掌。“不就一万?萍萍每个月吃的药就要千把块。
”“更别提我们到了广州,那个物价,和这里能比吗?”大嫂絮絮叨叨。
“我知道妈是个开明人,我也是看中这一点才嫁过来。”“这些年,
妈从来没有因为我生的是女儿就看轻我,这次甚至给我们多分了一万。”“她给小芸钱,
搁平时,我半句话都不会多说。”“但你也要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想起生活的不易,
饶是尖酸刻薄的人也红了眼。“爸不在了,家里的顶梁柱没了。
”“妈只能种种家里的那几亩地,根本赚不了几个钱。”“你去年在工地摔断了腿,
怕多花钱,不肯去医院,后面还藏在工友家不回来,以为我不知道?”“现在腿脚使不上力,
只能去广州那边电子厂找份活。”“萍萍每个月还在吃药,我也得为我们的小家打算啊!
”大嫂说到最后,泣不成声。“我知道你的苦心。”大哥轻声哄着。
“我已经和二弟商量好了,妈先跟我们去广州生活一阵。”“如果不适应,再回来也不迟。
”“那我可舍不得让妈回来。”大嫂嘟囔着。“好,那就过年的时候把壮壮一家人接过来!
”“我们团团圆圆过大年。”可这个团圆里,好像没有我的位置。
我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房间。环顾四周,这个我从小生活的地方。
好像要把每一道痕迹深深刻进心底。但这里早已不似往昔。铺盖上堆放着侄子侄女的玩具。
角落还有未打扫的垃圾。我胡乱收拾了一通。将为数不多的东西装进蛇皮袋。
连夜离开了这个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8从深夜走到天刚蒙蒙亮。裤脚被露水打湿,
我却浑然不知。就这么一直麻木地走着。六个小时,终于来到了镇上。
开往学校的大巴已经零零散散坐了好些人。我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耳边十分嘈杂,
叫卖声、交谈声穿插。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随着一声鸣笛,大巴摇摇晃晃地启动。
不一会,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翻天覆地的眩晕感冲上脑海。
隔壁座大姐看我脸色发白、冷汗涔涔。“哎呀,大妹子!你不会晕车吧!
”她的一声惊呼惹得全车人看向这里。检票员走了过来。“是小芸啊,你怎么坐这?
你嫂子没给你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听着检票大姐的话,往事渐渐漫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