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大雪,归于黄土
1雪夜新生2000年的冬天,我出生了。那年的雪下得很大,姥姥后来总说,
窗外的积雪厚得能没过小腿,但屋子里却暖得像春天。因为我来了。我的哭声特别响亮,
接生的婆婆笑着说:“这丫头,肺活量足,将来是个有劲儿的!”他们给我取名,于欢欢。
欢欢,欢乐,欢欣,欢喜。爸爸在妈妈怀孕时翻烂了字典,最后拍板定下这个名字。
他说:“我们不求她大富大贵,只希望她这一生都快快乐乐,欢欢喜喜。”这个名字,
是他们对我最朴素也最真挚的祝福。妈妈后来告诉我,爸爸抱着刚出生的我,
那么小的一个人儿,他僵硬着胳膊,动都不敢动,嘴角却咧到了耳根子,眼睛里闪着泪光,
一个劲儿地傻笑:“欢欢,我是爸爸呀,小欢欢。”要是没有意外,
我的人生大概就会像爸爸期望的那样,在蜜罐里泡着,被爱包裹着,一路欢欢喜喜地长大。
我会拥有很多很多和爸爸在一起的记忆,他会牵着我的手,
去实践他笔记本里那些密密麻麻的计划。2命运骤变可是,命运给了我一个最温暖的开幕,
却旋即落下了最冰冷的帷幕。在我出生刚满三个月,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傍晚,
爸爸吃完晚饭,说有点累,想去沙发上靠一会儿。这一靠,就再也没有醒来。突发性心梗,
速度快到甚至没给妈妈和姥姥反应的时间,快到他或许都没感觉到痛苦,
就带着满心的牵挂和不舍,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家里的春天,
仿佛一夜之间就被那场大雪彻底掩埋了。***哭声几乎撕碎了那个冬天所有的温暖。
姥姥强忍着巨大的悲痛,一边操办爸爸的后事,一边照顾几乎崩溃的妈妈和嗷嗷待哺的我。
那本爸爸视若珍宝、写满了计划的笔记本,被妈妈收了起来,锁进了抽屉最深处,
仿佛那是什么灼人的东西。从此,我的世界里,“爸爸”这个词,
从那个会抱着我傻笑、会用胡茬蹭我脸、会用温柔声音给我讲故事的具体的人,
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一个相框里穿着旧衣服、笑容有点腼腆的年轻男人,
一个姥姥偶尔提起时,会红着眼眶陷入沉默的称呼。3离别之痛它变得很轻,轻得像羽毛,
在生活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它又很重,重得像山,压在姥姥的心头,
也间接地压在了我成长的岁月里。我的妈妈,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她。姥姥说,
妈妈年轻时候可漂亮了,村里的小伙那时都要把姥姥家的门槛踏破了。有时姥姥也会骂她,
骂她一走了之。当我满八个月的时候,妈妈和姥姥发生了巨大的争吵。妈妈说,
家里没有顶梁柱了,她想要去外面打拼,和姥姥承诺,每月会定期邮寄生活费。
姥姥希望她能待在我的身边,她觉得我已经失去了父亲,要是在没有***陪伴,
她不敢去想象我有多可怜。4她的抉择最后,姥姥还是同意了***请求。
妈妈走的那一天,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就好像这个生养她的地方,
知道她走了就不会回来似的……姥姥红着眼眶,把身上的散钱塞给了她,妈妈坐上车,
一直不见身影,姥姥还站在原地,可是,她的背影好像又更弯曲了。我对爸爸所有的认知,
几乎都来自于姥姥的零碎的讲述,以及那本后来终于被打开的发黄的笔记本。姥姥说,
爸爸是个特别细心又充满期待的人。从我还在妈妈肚子里,他就开始了他的“爸爸实习期”。
他会趴在高高隆起的肚皮上,给我念童话故事,不管是《小红帽》还是《西游记》,
他说要先混个脸熟。他会偷偷给我买小衣服小鞋子,和妈妈争论是粉色好看还是蓝色好看。
他笔记本的第一页,用工工整整的字写着:“给宝贝的礼物清单”,
后面罗列了从一岁到十八岁,他想象中我可能会喜欢的东西。笔记本里最多的,
是“想和宝贝一起做的事”。“带欢欢去公园放风筝,要那种最大的蝴蝶风筝。
”“教欢欢骑自行车,在后面扶着车座,不能让她摔着。
”“夏天晚上和欢欢一起躺在院子里看星星,教她认北斗七星。”“给欢欢扎辫子,
要学那种很复杂的蜈蚣辫。”“和欢欢一起养一只小狗,让她学会照顾和负责。
”“陪欢欢写作业,虽然我数学也不好……”“等欢欢长大了,和她一起喝点酒,
聊聊她喜欢的男孩子是什么样……”一桩一件,琐碎而平凡,却充满了滚烫的爱意和憧憬。
那是一个男人对他即将展开的父亲角色的全部向往,是对未来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美好规划。
只是,这些规划下面,再也没有机会打上完成的勾。他失约了。一次也没有。
在妈妈离开的第三个月,姥姥终于收到了她的信,内容很短。“妈,这是生活费。
”姥姥盯着信看了又看,好似生怕错过了什么。后来,妈妈再也没有来过书信了,
在那个没有电话,只能依靠写信的方式来联系的村里。就好像,
从来都没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谁都联系不到她了。5沉重债务2005年,
我长到了5岁,姥姥带我去县里面,
去舅姥爷家里(舅姥爷一家很早就在城里定居)姥姥带上了那仅有的几个土鸡蛋,
还有半袋自家种的蔬菜。我只记得,姥姥和舅姥爷相对而坐,互相拍桌子,大声争吵。
舅姥爷说,妈妈在离开的时候,和他借了一万块钱。一万块钱,在我们村,那可是大数额了。
姥姥声称自己完全不知情,也责备舅姥爷在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轻易把钱借给了妈妈。
舅姥爷的家人说,如今妈妈联系不上,这笔钱,可能就需要姥姥代还。姥姥拉着我,
头也不回的就走了。从县城的舅姥爷家回来,路似乎比去时长了很多。姥姥一路沉默,
那只紧紧攥着我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它的冰冷和颤抖,透过我幼小的掌心,
传递来一种我那时还无法完全理解的屈辱和重压。村里的夜晚没有太多灯光,
星星就显得格外亮。姥姥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乘凉,而是早早插上了门闩。
昏暗的煤油灯下,她把我搂在怀里,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头顶,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以为她哭了,仰起头看她,却只看到一张疲惫到麻木的、刻满了皱纹的脸。
她的眼睛干涩地望着虚空,仿佛要看穿那土墙,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欢欢,
”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秋风吹过干枯的玉米秆,“别怕。有姥姥在。
”那不是一句轻柔的安慰,更像是一句誓言,
一句说给她自己听、用以支撑脊梁不会垮掉的誓言。从那天起,我模糊地意识到,
我们的生活不一样了。姥姥更忙了。她不仅种着家里的地,
还包了村里几户外出打工人家留下的闲田。天不亮她就扛着锄头出门,在大树下乘凉的我,
总能看见她弯着腰,像钉在地里的稻草人,在一片绿苗或者金黄中缓慢而坚韧地移动。
她的背,真的更像一张弓了。晚上,煤油灯下也不再是单纯的陪伴。
姥姥会从那个旧木箱子里翻出些零碎活计——给人纳鞋底、缝补旧衣服、编草席。
她的眼睛不好,针脚常常扎得不那么均匀,工钱也就被压得极低。但她从不说什么,
只是就着那一点点昏黄的光,一针一线地熬着。她再也不提妈妈,也不提舅姥爷。
那场争吵和那一万块钱的债,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被她独自一人默默地吞进了肚子里,
消化成日夜不停的劳作。我变得比别的孩子更安静。我知道姥姥累,知道我们“欠了债”。
这种“知道”像一根细绳,捆住了我孩童的天性。我很少像其他孩子一样撒泼打滚要糖吃,
新衣服永远是姥姥用旧衣服改的,穿着不合脚但补了又补的鞋,也从不抱怨。最快乐的时光,
是姥姥偶尔不那么累的晚上。她会把我抱在怀里,打开那个锁着爸爸笔记本的抽屉。
她不再避讳,开始一点一点地给我讲爸爸的事。“你看,你爸爸想带你去放风筝。
他自个儿小时候可笨了,放风筝总挂树上。”姥姥的手指抚过那工整的字迹,
嘴角会有极淡的笑意。“他想教你骑自行车……他学车那会儿,可把***累坏了,
腰都直不起来。”“他还想给你扎辫子?哼,他连自己的头发都梳不利索,
手笨得很……”那些从未发生过的、存在于纸上的计划,通过姥姥的讲述,
奇异地变得鲜活起来。爸爸不再仅仅是相框里那个模糊的年轻人,
他成了一个有点笨拙、充满热情、无比爱我的具体的“爸爸”。那本笔记本,
成了我和姥姥的精神避难所。我们在那密密麻麻的文字里,触摸着父爱的温度,
想象着另一种人生的可能。它也是我和姥姥之间最深的秘密纽带,
连接着我们对同一个人的思念。6坚韧成长2008年,我八岁,上了村里的小学。
学费是姥姥卖了开春后家里唯一一头猪崽凑出来的。交学费那天,
她把一沓折得整整齐齐、带着体温的零钱塞到我手里,反复叮嘱:“拿好了,欢欢,
直接交给老师,别弄丢了。”我紧紧攥着那笔“巨款”,感觉手心发烫,
仿佛攥着的是姥姥日日夜夜的汗水和腰背的酸痛。在学校里,我学习异常刻苦。我知道,
那每一张纸、每一支笔后面,都是姥姥的艰辛。成绩好,
是我唯一能让她眉头稍稍舒展的方式。我也没让姥姥失望,在我们小学,
我是老师们都知道的三好学生。代表学校去县里参加竞赛,每次拿到奖状,
姥姥都会反复抚摸,最后认真的贴在墙上。每次看到住校的同学,都是父母带着来的。
他们会给自己的孩子买许多玩具和零食,会反复叮嘱自己的孩子,
会站在校门外看着他们走进学校,直到没了身影才离开。当时,心里有种莫名的情绪,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羡慕,也是渴望。也是那一年,
村里开始有人家装上了那种黑色的、需要摇柄的老式电话。信息不再是完全闭塞的。
一个夏日的傍晚,村长踩着夕阳来到我家,说:“婶子,你城里的舅哥来电话了,
打到村委会了,让你去接一下。”姥姥愣了一下,围裙擦了擦手,
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拉着我,快步走向村委会。电话那头的舅姥爷声音很大,
我站在旁边都能隐约听到。他没有再提钱的事,只是简单问了问家里的情况,最后叹了口气,
说:“妹啊,你也别太倔了。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要是真太难了,
就说一声……”姥姥握着听筒,腰板挺得直直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哥,
我好着呢,欢欢也乖,不用惦记。欠你的钱,我记着呢,会还的。”挂掉电话,回去的路上,
姥姥依旧沉默。但这一次,我感觉到她攥着我的手,比平时更有力一些。那天晚上,
她罕见地给我蒸了一碗鸡蛋羹,滴了两滴自己炼制的猪油。“欢欢,好好读书。
”她看着我一勺一勺地吃,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人这辈子,自己长力气,比什么都强。
”我抬起头,看到她昏黄灯光下的眼睛,里面有什么东西,像熬过了寒冬的种子,
正在艰难地、缓慢地破土而出。那不是欢欣,不是欢喜,
而是一种更为坚硬的东西——一种决意要与命运较劲的、沉默的韧性。我知道,
还债的路漫长而艰难,但我和姥姥,正走在这条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好的,
我们继续于欢欢的故事。时间在忙碌的劳作里,仿佛过得特别慢,
却又在不知不觉中推着人往前走。驴拉磨一样,一圈又一圈,磨碎了岁月,
也磨硬了人的筋骨。我十岁那年,夏天大旱,地里的玉米苗蔫得能点着火。秋收时,
收成还不及往年的一半。姥姥看着院子里那堆干瘪的玉米棒子,沉默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她天没亮就起来了。等我***眼睛走出屋门,
看见她正把最后几捆编好的草席绑在破旧的板车上。那板车的轮子缺油,
转动起来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哀鸣,像老迈不堪的人费力地喘息。“姥姥,
你要去哪?”“去县上。”她用毛巾擦了把汗,脸上的皱纹里嵌着尘土,“这些席子,
还有攒的鸡蛋,拿去卖了。顺便……看看有没有需要鞋垫做的。
”县城离我们村有十几里土路。她让我好好看家,喂鸡,写完作业。那天,她回来得极晚。
夜幕完全落下,星星都稠密了,我才听到那熟悉的、吱吱嘎嘎的轮子声由远及近。
我跑出院门,看见她正佝偻着腰,费力地把空板车往院里拖。她累得几乎说不出话,
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被汗水浸透。但那双异常粗糙的手里,
紧紧攥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圆圆的、烤得焦黄的东西。是烧饼。
县上供销社门口烤炉里出来的,带着芝麻香气的烧饼。她一句话也没说,把其中一个递给我。
然后自己拿着另一个,走到屋檐下的小凳子上坐下,背靠着土墙,几乎是瘫软在那里。
她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用光最后一点力气去品尝那点难得的油酥和麦香。
我看着手里的烧饼,又看看她累到极致的样子,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烧红的炭,烫得生疼,
却哭不出来。那是我吃过最香,也最苦涩的烧饼。我知道,这两个烧饼的钱,
可能是她今天在县里帮人缝了半天鞋垫,或者对来往的人叫卖,用脊背和双手一寸寸换来的。
生活的艰难,像冬天的风,无孔不入。它吹裂了姥姥的手脚,
也吹冷了我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学校里,总有不懂事的孩子。
他们会学着我穿打补丁的衣服的样子,会在我身后喊:“没爹没娘的于欢欢,
跟着老太婆吃土哩!”起初我会冲上去和他们扭打,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弄得浑身是伤,
衣服撕破。回家后,姥姥从不问为什么,只是默默打来水给我擦洗,拿出针线筐,
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地把我撕破的衣裳缝好。她的沉默,比责备更让我难受。后来,
我再也不打架了。当他们再嘲笑我时,我就死死地盯着他们,一言不发,
直到他们自己觉得无趣走开。我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书本上,老师的表扬和满分的试卷,
是我唯一无声的反击。我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的身后没有父亲宽厚的脊背可以依靠,
没有母亲温柔的怀抱可以撒娇。我的身后,
只有姥姥那副被生活压弯的、却始终没有倒下的骨架。7初入社会十三岁,
我考上了县里的初中,需要住校。学费和生活费成了一座更沉的大山。
姥姥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那头养了多年的老母猪,几袋预留的口粮,
还有她当年陪嫁的一对银镯子。送我去学校那天,她替我背着厚厚的被褥,
那被褥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淹没了。她固执地不肯让我拿重的东西,
自己一步步挪上那辆破旧的中巴车。到了学校,她帮我铺好床单,那床单洗得发白,
却带着家里皂角的干净味道。她仔仔细细地把每一个角落抚平,
又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煮熟的鸡蛋,偷偷塞在我的枕头底下。“欢欢,在学校好好吃饭,
别省着。钱不够了,就借老师的手机,打电话到村里给姥姥。”她反复叮嘱着,
眼睛却不停地打量着宿舍里的其他同学和他们的家长。那些家长穿着体面的衣服,
给孩子带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和水果。我看到她眼神里闪过的一丝局促和歉意,
仿佛在因为不能给我更好的而感到愧疚。她走的时候,我送她到校门口。
她穿着那件最体面的、却依旧掩盖不住寒酸的灰布褂子,混在人群中,背影单薄得让人心酸。
中巴车扬起尘土开远了,我还站在原地,
手里紧紧攥着她刚才又偷偷塞给我的50块钱——皱巴巴的,还带着她的体温。我知道,
这50块钱,可能是她走了十几里路省下的车费,缝制了许多鞋垫攒下来的。
车影消失在尘土尽头,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必须更快地长大。姥姥已经老了,
她的脊梁再也经不起更重的担子。未来的路,我得试着,把自己变成她的依靠。
就像她一直以来,是我的依靠一样。8青春叛逆初中时期,对我来说,是黑暗的。
县城的中学和村里的小学是两个世界。这里的课程更快、更深,我的底子薄,
学起来异常吃力。尤其是英语,那些扭曲的字母和古怪的发音,像一堵无形的墙,
把我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之外。数学的方程也变得抽象难解,
老师的讲解像风一样从我耳边掠过,抓不住实质。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