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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里有一千六百三十六个县团，每个县团都有一大群鬼，鬼魂兴旺，目之所及，到处都是浑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轻柔白光的鬼魂，而在鬼头攒动之中，偶尔会有几道不一样颜色的荧光，赤橙黄绿青蓝紫皆可出现。 这些大部分都是没吃饱的饿死鬼。 绝大多数鬼一年吃一次东西就可以维持一身白光，但饿死鬼不能这么轻松，他们因先天缺陷，腹中难存食物，比别的鬼容易饥饿，而鬼魂一不吃饱，就会显露魂魄原本的色彩。 白光犹如鬼的衣袍，是鬼魂之间文明交往的基础，是地府明文规定要好好维持的东西，因而这些五颜六色的饿死鬼都会在被鬼差看到之前，赶紧吃饱。 饿死鬼青妍此时正浑身青光闪闪，双颊凹陷，双目无神，半走半飘地在鬼市中，往那售土的摊位而去。 别的鬼可以吃香烛和供品，她却没那福分，人间根本没人拜祭她，她只能在地府打工挣钱买土吃。 今日摊位上的土很新鲜，土中精魂时隐时现，看得青妍食指大动，花了一块冥金买了两斤。 青妍就站在摊位前张嘴吞了一斤土，身上的青光旋即消失，浮出一层柔柔的白光，罩住她的周身。 一斤上好的土能撑七八天，青妍满意地看着一身白光，将余下那斤土收好，正准备回家，天边却突然传来诡异的轰鸣声，像一声声怒吼，又像沉重的粗喘。 有冤魂来了！ 原本热闹的鬼市瞬间变得空荡荡，摊贩拎着商品跑了，逛街的鬼以最快的速度飘回家，街上剩几个想挣钱的鬼，眼巴巴地望天。青妍就是其中之一。 地府永夜的黑天正汇聚着一团青白色的云，雷电缠绕在云上，亮光与轰鸣持续不断。 那云往东南角去了，青妍连忙跟上。 正飘着，眼前突然窜出一道黑影，青妍停下来，定睛一看，自己被一个高大的男鬼护在了身后。 黑衣黑裤，皮质绑带斜挎身上，背着一把入鞘的鬼头刀。这是澄县团的管理者，佩刀鬼差祁乐。 青妍挪到他身旁探头看向他，问：“是要来我们团的鬼吗？” “是，待我制服他，你上前去捆，我会记你一份功劳。”祁乐一身凛冽寒气，狭长眼睛一股子睥睨天下的气势，唯眼尾一点上扬的收势透着点风情，像十里冰封之上轻轻落了一点红梅。 一看到祁乐，青妍就放心，一放心就忍不住要对着那张美轮美奂的脸流口水。 祁乐是整个地府长得最好看的鬼，青妍每回看他都喜滋滋，她可以在这么好看的鬼手下打工，真是阎罗王的眷顾。 天上那团云从中分裂开，牛头马面抬着一辆囚车飘过来，在半空中停下，尖细的嗓音高声说道：“澄县团接鬼！” 说完便将囚车的门打开，一坨蓝莹莹的水状物体从车中箭一样地冲出，祁乐立刻飞身而去，拔刀将那东西从中砍断，痛苦的哀嚎声响彻澄县团，青妍被吵得头疼，忙不迭捂住耳朵。 蓝色的东西被砍掉怨气的化形之后，恢复人形，是一位长发飘飘的女鬼。 女鬼愤怒地冲向祁乐，祁乐抬刀一挡，左掌法力成网，罩住女鬼。女鬼不肯束手就擒，拼命挣扎，那网被挣出几道裂痕，祁乐旋即一刀刺进女鬼胸膛，用力将她往下按，她从空中急速坠地，砰的一声砸到地上，被祁乐的刀固定着动弹不得。 祁乐抓冤魂向来是霹雳手段，不讲半分情面，青妍虽看过许多遍了，但还是看得她龇牙咧嘴的，那得多疼啊。 祁乐上前一脚踩在女鬼的手上，一脚踩在女鬼的双膝上，回过头对青妍说：“捆吧。” “好嘞！”青妍拿出绳索，手脚麻利地将女鬼五花大绑。 祁乐每次把冤魂治得毫无还手之力后，就把捆绑的机会让给青妍。待祁乐写工作报告上交时，会记青妍一个小功。 地府的财务司将所有记录在案的功劳统计好，月底就会给青妍发相应的奖金。 祁乐将女鬼拎起来，到阎王殿面见阎罗王。 去之前回头看了眼青妍，同她说：“我桌上有一株修行失败的瑶草，你可以拿去吃。” 青妍大喜过望，眉笑眼开地道谢：“谢谢祁乐鬼君。” 人间的动物和植物若生出灵智，便可进入修炼状态，成功者变为精怪，有法力，可化不同形态，失败者则缓慢死去，它们体内的精魂会回归大地，因此泥土是鬼魂们最常吃的食物。 而常有一些修炼失败的动物和植物，死后一段时间精魂仍停留在它们体内，暂时没有回归大地时，被去人间办事的鬼差捕获，就会成为他们的食物。这也算是鬼差们的隐形福利。 祁乐飘走后，青妍蹦蹦跶跶地去到祁乐的办公室，熟门熟路地开门进去，先到水池子里洗一下手，免得不小心沾上的怨气破坏了瑶草的口感。 洗手时，青妍习惯性地抬头看向墙上的镜子，一看吓一跳，这个形容憔悴瘦得剩一把骨头的鬼是谁……她近来接了很多基建工地的活儿，忙了点，都没留意居然把自己忙成了这样。 方才祁乐看她这幅鬼样子，于心不忍，才会把瑶草让给她的吧，祁乐待她真好，青妍整个鬼飘飘然，在办公室上空来来回回地转圈圈。 鬼魂尝不出人间百味，只能吃出精魂的味道。 青妍舍不得吃太快，把瑶草拿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咬，酸甜味，这种味道很少能吃到，青妍满足地微微眯着双眼。 精魂所带来的能量充盈在青妍全身，青妍只觉精神百倍，又可以去干活了。 青妍来到监狱，怨气未除尽的冤魂都会关在这里，和门口的鬼卒打过招呼后，青妍便进到了方才那个女鬼的牢房里。 那女鬼，头上有阎罗王根据她的情况亲笔写下的除怨咒飘着，金光浮动，不停地为她除怨。 旁边有一位絮叨又好心的经验老道的饿死鬼青妍，在想方设法开导她，她生前大约没受过这样的重视，脸上又愤怒，又害羞，扭曲成一个怪相，呆呆地坐在监狱中央的床上。 青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呀？我是饿死鬼，我叫青妍，你是什么鬼？” 女鬼瞟了青妍一眼，慢吞吞地说道：“我叫陈佳玉，是跳河死的。” 她的声音里有怨气，因此异常刺耳，青妍打了个寒战，在心里默默记下这种情况，想着待会儿向祁乐报告，或许能因工作环境恶劣而多得些奖金。 “噢，那你就是淹死鬼咯。你心里还有这么大怨气，为什么要跳河呀？”青妍刚说完就被陈佳玉瞪了，青妍缩缩脖子，忙说道：“别生气别生气，你好好跟我说嘛，你凶我我会害怕的。” “就是因为想不开才去死，想得开我干嘛要死呀？” 陈佳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青妍，青妍尴尬地笑笑，“不好意思啊，我不怎么懂人间事，我出生才三天就饿死了，我是在地府里长大的。” 陈佳玉奇怪道：“在地府也能长大？” 青妍见自己勾起了对方的好奇，直起腰自豪地说道：“是的呀，我当鬼魂的时候还是个婴儿，又是饿死的，才巴掌大小，是祁乐鬼君，就是刚才抓你的那位鬼差，把我接到澄县团养大的。魂魄是人类最不会改变也最强大的东西，成长为此生最健壮的模样就不会再长了，如果是老人家或者残疾人，他们的魂魄来到地府也会恢复成年轻健康的模样，你死的时候是几岁呀？” “刚满二十。” 陈佳玉是被欠了一屁股债的丈夫和只会打骂她的父母逼死的，她说到激动处，怨气横生波澜，张牙舞爪，坐在一旁的青妍没有防备，猛地被掀翻在地，还挨了几下打。 有除怨咒在，虽不至于被怨气打得魂飞魄散，但是会疼啊，青妍揉揉脸，又摸摸肚子，手脚并用爬起来，暗自叹气，她真是搞不懂这些在人间待久了的鬼魂，怎么这也生气那也生气的。 监狱的门被打开，祁乐来了。 青妍笑眯眯地凑过去迎他，“祁乐鬼君忙完公事啦。” 祁乐皱眉看她脸上的伤痕，走到床边，抬手加强了除怨咒的咒力，陈佳玉被那陡然加强的金光照得浑身灼热，而身体内里又有一阵一阵的寒意乱撞，冰火两重天，十分难熬，登时变得虚弱，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青妍刚想替陈佳玉求求情，祁乐就伸手轻捏着她下巴，将她的脸微侧过去，查看她脸上被怨气打出来的青紫瘀痕，青妍怕祁乐嫌她没用，以后不让她接触冤魂，忙解释道：“我们方才聊得很投契的，就是她说到生气的地方，控制不了，冤魂都是这样的嘛，没关系的。” 祁乐不理她，拇指在她脸上的伤处轻轻滑过，用法力帮她祛除了怨气。 “还有哪里受伤了？”祁乐说话语调平平，态度冷清，听不出有什么情绪，但内容是在关心她，青妍心里高兴，摇头说没有了。 “真的没有？”祁乐显然不信，那双漂亮又凌厉的眼睛严肃地盯着青妍，青妍被盯得头皮发麻，小小声地招供了，“肚子也挨了一下。” 祁乐撩开青妍的上衣，青妍一惊，忙扯下，慌张地说道：“这，这不好吧，鬼君，我，自己处理就行。” 祁乐挑眉，语气里添了一分嫌弃：“慌什么，你是二十世纪末的婴儿，又不是古人，腰腹有什么不能看的。” 青妍一听，委委屈屈地松开扯着衣服下摆的手，被祁乐嫌弃了，青妍瘪嘴。 祁乐一手将青妍的上衣撩到肚脐上方，另一边手抚上肚脐旁的青紫瘀痕，瞬间就将瘀痕消除了。但仅仅是因这个瞬间，青妍已紧张得双眼紧闭脖颈僵硬，疗伤而已，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连呼吸都凝结了。 “好了。”祁乐冷冷清清的声音让青妍觉得自己有点大题小做，睁开眼，全身放松了些，朝祁乐讨好地笑笑。 青妍扯好衣服，“谢谢祁乐鬼君。” “嗯。”祁乐又用拇指摸摸她不再凹陷的脸，问道：“瑶草吃了吗？” “吃了，味道好极了，是酸甜味的，我舍不得全吃完，留了半颗，用丝帕包好仍放在桌上，鬼君回去时记得尝尝。” “以后有这些东西你自己吃就好，不用给我留。” 祁乐话虽是这么说的，但青妍看出他眼里有了点笑意，青妍满意地点点头，想着以后还给他留。 治好伤，祁乐便同青妍说道：“出去。” “那陈佳玉她……”青妍瞧着祁乐抿了抿嘴，这表示祁乐不耐烦了，青妍立马乖乖听话，“好的，我现在就出去。” 地府天上无日月，不分白天黑夜，但为了让鬼魂适应，也为了各种事宜的顺利进行，便和人间一样设了时辰。 青妍飘回家，看了一眼每个鬼的房间里都配有的、由黑白无常吹出的黑白色鬼火组成的时钟，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青妍随便吹出两团青色的鬼火照明，磨磨蹭蹭地洗漱、洗衣服，而后把那两团鬼火抓回来吞掉，躺在床上，慢慢进入睡眠。 第二天早上六点，青妍准时醒来，抹了把脸就出门去，她要到澄县团里新规划的花圃打工。 种花栽草是青妍的老本行，青妍被祁乐养到两三岁的大小时，祁乐就教育她要干活挣钱养活自己，并且祁乐养她也不是义务，她是要把养育的费用还给祁乐的。花在她身上的每一笔钱祁乐都记录在一个小本里，一页一页翻给她看，让小小年纪的青妍倍感生活之艰难。 也是从那时开始，青妍一个小鬼就跟在祁乐屁股后打工，祁乐在澄县团可是土皇帝，谁都要听他的，他看到什么活儿轻松让青妍去试试，别人也不敢说不，而她试得最多的就是种花栽草。 青妍埋头苦干到二十岁时，才终于还清了欠祁乐的债。 种花师傅是地府的稀有人才，不愁钱，一天只工作一个小时。 青妍在师傅的指点下种了十来盆绣球，又把师傅吹出来的黄橙橙的鬼火放在指定位置，便算是完成了今天花圃的打工。 而后青妍又到鬼市门口的施工现场。上个月不知哪个团的鬼差抓冤魂，打斗中把鬼市大门的牌坊砍掉了一个角，基建处紧急组织会修补牌坊的鬼魂，在鬼市门边搭了个大帐篷，展开了长时间的修补工作。 青妍在施工现场打工，干些递材料、陪聊天、跑腿买东西的后勤工作。 修补师傅同样是稀有人才，同样是一天只工作一个小时。 八点半，青妍到祁乐办公室找他。 这是青妍从小到大的习惯，每天早上都来这里看看祁乐。祁乐肯定是不会对她有这种要求的，是她自顾自养成的习惯，她看一眼祁乐便觉得一整天都安心。 敲了三下门，青妍朝门里说道：“祁乐鬼君，我是青妍。” “进来。”祁乐的声音穿过木门时，冷淡的感觉被削弱了，几乎有些醇厚地落在青妍耳朵里。 青妍开门进去，祁乐正在看文件。祁乐很忙，澄县团所有鬼的事都归他管，与下级的交流和与上级的沟通需要花费他大量时间。 青妍伸头看了眼办公桌，昨天她放在那里的丝帕还好好的，没动过。 “祁乐鬼君，那半棵瑶草你还没吃吗？” 祁乐眼皮也不抬一下，“没时间吃。” “噢，那我把它泡在水里，你喝几口好不好？” 祁乐没应她，她也不在意，祁乐办公室是她除了自己房间以外最熟悉的地方，她三两下就拿出工具帮祁乐做好了一杯瑶草精魂水，放在他手边。 她的丝帕被祁乐压在手下，她便索性不拿走了，留给祁乐擦擦手挺好的。 青妍见祁乐没空理她，坐着略看几眼地府日报就告辞了。 青妍的下一个目的地是监狱，她没忘她的奖金，陈佳玉受了一晚上的除怨咒，怨气应该除得差不多了，她再去加几分力，陈佳玉大概就能满足条件出狱了，然后她再去祁乐那里邀功，帮助冤魂除怨的奖金就可以拿到手了。 陈佳玉还是昨天青妍走时那副虚弱模样，但已经能开口说话了，声音里也没有了尖利的怨气，听起来还算舒服，青妍便坐在床边同她闲聊。 正说着，青妍听到外面传来轰鸣声，忙起身，“我不跟你说了，又有冤魂来了，我要去帮忙。” 陈佳玉嫌弃道：“就你？能帮什么忙？” “我去捆了他呀，这都是算功劳的，有奖金，我绝不能放过。” “这么简单，别的鬼怎么不去？” 青妍笑眯眯地说道：“因为我跟祁乐鬼君比较熟，我跟他说好的，我看别的团的鬼差都有手下帮忙捆冤魂，就我们团的鬼差每次都是自己用法力捆，没什么排面，我就自告奋勇去当他手下啦，他有面子，我有奖金，两全其美。不说了，等会儿见。” 青妍出了监狱外朝天一看，沉沉夜幕被映红了一小块，她连忙朝那红光闪烁之处飘出。 祁乐正在与那冤魂搏斗，红彤彤的冤魂看上去是一个年轻男性，身形灵动，边打边跑，接了祁乐好几招。 男鬼面目狰狞，浑身怨气躁动，像一团火，烧得正旺。 可只是看着厉害，祁乐挥刀砍向他，他往后一躲，正欲转身逃走，祁乐已预料到他的动作，左手扔出一道备好的法力织成的条索，卷住了他的一条腿，祁乐用力向后一扯，他猛地被甩在了半空中，祁乐又向下一划，他面朝下急速地砸在了地上，摔得叫都叫不出来了。 祁乐轻轻落到他身旁，一刀插进他的脖子里，将他钉在地上。 青妍看着男鬼的惨状，浑身起鸡皮疙瘩，真不知道这些冤魂在祁乐面前暴躁到底是图什么，被祁乐收拾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祁乐扭头瞥了一眼青妍，青妍举手道：“我在我在，我马上捆了他。”